第五回
卑说黛玉同了琼玉、舒姨娘到苏州祭墓,不巳到了苏州,上岸至坟堂屋内。家人们将祭品端正,将鹿鸣宴上根盘等物摆设停当。琼玉穿了与宴吉服,簪花披红,随着舒姨娘、黛玉来至坟前。黛玉一见墓道,那眼泪已不住的下来,只得忍着。待琼玉行过礼,又让舒姨娘。舒姨娘让黛玉,黛玉上前跪下,不禁痛哭。舒姨娘在傍,亦大放悲声。琼玉亦伤心,陪着哭了一回。媳妇丫头们再三劝止。舒姨娘磕了头,家人媳妇丫头们亦分班磕了头。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时,不觉已是十年。自己死而复生,兄弟幼年发达,使父母尚在,必当开颜一笑。今日墓木森然,音容愈渺,能不伤心!又呜呜咽咽哭起来。-复走到左侧,见一新冢,陈孝的女人在傍道;“这就是京里送下来新葬的。”黛玉见坟土乍干,草芽未发,想:“我若非仙姑援救,此时已入冢中.”今日自临己墓,恍如化鹤归来,令人伤感;对着墓前连连挥泪。舒姨娘、琼玉都来劝道:“小姐不必过伤了,且到坟屋内歇一回,再下船去。”琼玉道:“此墓乃古今少有,他日必成胜迹。古来列仙尸解,多有幻化之冢,然自己都不在世间。古人有衣冠之墓,亦因体魄无踪,招魂作墓。未有身在世间,幻留身幻者。他日兄弟拟树一碑,书某人衣钗之墓,定足流传千古。”黛玉拭泪不语,同回坟屋,歇了一回。又嘱咐陈孝小心看守,遂下船回来。
到了扬州大码头泊住。黛玉在舱中,看见前面一只大船,上悬蓝色布旗,写着:“工部都小司副郎”。又看那门灯上也是黑字,仿佛有“荣国府”三字,看不十分明白。想道:“二舅舅正是工部,难道是他的船?为何旗灯俱是素的?”又想道:“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号,亦未可知。”一时轿子到来,上轿回家,各自息息。
晚间黛玉与青棠闲话,想起日间所见,便告诉青棠。青棠道:“这就是送小姐幻形来的。”黛玉道:“不知何人送来,却打了二舅舅的旗号,却又是素的,令人不解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你还不晓得,那人恰恰今日到此,就到那船上拜别了才走盼。”黛玉不觉诧异道:“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拜别那个?走那里去?”青棠道:“一个人要出世了,自然要拜别父母,这是天性。他到那里去,小姐应该知道。”黛玉呆了,细细想了一回,自忖:“莫非真个出了家了?”青棠笑道:“这有什么假的!他此时还不知小姐在世间哩,向海角天涯找寻去了。”黛玉不禁凄然泪下。青棠道:“小姐不必感伤,从此放了心罢。”自此,黛玉刻刻萦怀,虽有青棠随时点醒,终难放下。
看看残冬一过,又是新年。到灯节后,打点琼玉进京,一面择了吉日,收拾行李土仪礼物等件。琼玉向舒姨娘、黛玉商量道:“到京后,贾府中要去不要去?有那些长辈?姐姐的事如何说法?望姐姐教给我。”黛玉道:“外祖母尚在,你自然要去拜见。况且两位舅舅、舅母俱是长辈,但那里一向从未晓得有你,须得我写书一一说明。我的事,你照着吾书上说便了。我还要另打点些礼物,去送各长辈及姐妹们,,停当了一同交给你罢。”琼玉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琼玉自去拜客辞行。
黛玉晚间密与青棠商酌。青棠道:“少爷的事,非小姐亲笔作书不能明白。、至小姐的事,惟有据实直书,无可缘饰。倒是带了的礼物,要逐一斟酌,各人得宜方好。”黛玉道:“你替我想来。”随取纸提笔道:“想着的说来!”青棠道:“先从老太太的说起。”遂提笔道:“沉香释迦文佛一座,白玉观音一座,古鼎一座,紫檀香几一座,饼盒全付,香饼十匣,拣金寿鹤仙桃蜡签一付,寿字香十匣,古尊彝陈设二件。”黛玉道:“服用之物都没有么?”青棠道:“贾府中那样少了?”遂又道:“大红缎十匹,湖绉十匹,纺绸四匹,各色线绉袍套十付,锦绣艳色花袖十双,绵绣香色手帕十件,这是二位老爷、夫人的。”黛玉点头。青棠又说道:“湖绉四匹,大缎四匹,香泥漱杯一对,沉香拐杖一枝,这是薛姨太太的。”黛玉道:“觉得轻些。”青棠道:“再加纺绸二匹便了。”又说道:“大缎四匹,湖绉四匹,花袖十双,手帕十件,这是大奶奶的。”又道:“江绸袍套二付,湖绉二匹,大缎二匹,花袖四双,这是东府大爷、大奶[奶]的。再加纺绸四匹,手帕四方,是琏二爷、二奶奶的。”又道:“减却大缎花袖,是环三爷的。大缎四匹,花袖四双,手帕四件,这是三姑娘的。”黛玉道:“三姑娘该送些文雅的东西,这些他不爱。”青棠道:“加诗笺、湖笔、徽墨、端砚便了。薛大、二奶奶、喜鸾姑娘、薛二姑娘、李家两位姑娘都是一样。”又道:“古鼎一座,管夫人水墨观音一副,石刻金刚经一部,连香四匣,沉香四匣,这是四姑娘的。”黛玉心中似有会意,便不斟酌;依着写了。青棠又道:“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,珊瑚钱串一件,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,金冠金铨镯等十[件],红绿湖绉各二匹,这是宝二奶奶的。”又道:“江绸袍料一付,大缎一匹,湖绉二匹,花袖二双,这是小蓉大爷奶奶的。再加紫颖二匣,徽墨二匣,兰哥儿的。”又道:“湖绉一匹,院绸一匹,花袖二双,手帕二件,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爷跟前姨娘,东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样。再用香串一匣,香囊一匣,香粉十匣,时花十对,是与紫鹃、莺儿、琥珀、秋纹、麝月、玉钏、碧痕、五儿、四儿的。此外,丫头每人四匣花,二匣粉,一匣香串,一匣香囊,带些去见人分派便了。媳妇们多,不如带些番钱去,“林家、赖家这些有体面的,给他四枚,以下的,每人二枚,他们看着好玩儿。还有史大姑娘,应送素湖绉二匹,纺绸二匹,笺十匣,笔四匣。还有巧姐儿,应送妆缎衣裙一袭,被褥全副,花袖四双,安息香十匣,这就全齐了。”
黛玉道:“还有那个?再记记,不要漏了一分,倒不好。”青棠道:“都有了。”黛玉道:“似乎还有两个人,我一时想不起。”青棠道:“没有了。”黛玉又看了一遍,道:“你这单子很有意思,吾约略有些明白。”青棠道:“自然总要明白的。这会子不错就是了,又何必预先费心去盘算他。”黛玉便不言语。一会儿将信写起稿子,与青棠看,青棠道:“这信要给老爷、太太的,不必写给老太太。”黛玉一想,不觉伤心道:“我知道了,必是老太太有些缘故了。”青棠”道:“原为省小姐费心,我故多说几句话。小姐若是如此。反是多费了小姐的心。即算有缘故,几时知道,几时再伤心不迟哩。”黛玉就将信改好,亲自誊写,封口不粘,以便琼玉阅看。
饼了几日,将礼物收拾停当,开一总单点与琼玉,又将—手卷付与琼玉道:“这是父亲遗书,我将他装成手卷。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,做了一跋写在后面。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,并请题志诗文,并町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,及你座师、房师、同年交好一一题之。他日传之子孙,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。”又有与李纨、探春的书,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,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,又托看顾紫鹃。琼玉一一答应。转瞬行期,不免洒泪分别,下船北上。
却说荣国府中,自宝玉走失之后,王夫人、宝钗等悲伤凄楚,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,意兴全无。后来探春到京,一番劝慰,略觉好些。又贾赦、贾政赦罪归来。贾政到家,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,上岸追赶,、倏已不见。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。宝钗、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,只得返加劝慰。是年腊月,宝钗生下一子,贾政题名芝哥儿。王夫人稍为慰藉,然终不能忘怀,不免触物伤情。
宝钗虽外面端庄,强为旷达,百般宽慰王夫人,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,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,每深霄不寐,吊影伤怀。及生下芝儿,虽亦自慰,然不觉见子思父,更难排遣。倚枕独坐,事事上心。想起:“从前初进京时,有金玉因缘之说。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,与他情意缠绵,用尽心计,方能不为所挤。人心归附,声誉籍然,众口一词,都说在黛玉之上。及至因缘成就,方谓人定可以胜天,那知始而病,继而疯。又费尽心机,病也痊了,疯也好了,也肯用功上进了,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,真是十分妥当,从此可冀美满前程,尽吾受用。那知中了举人,为和尚道士所迷,飘然弃家而去。记得临出门时些话,句句都是有意;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,亦句句都有机关。我当时原料着几分,随时破解,那知竟如此决绝。细想卞余年情分,于我情分似乎不薄。新婚后,那缠绵缱绻,亦极意温存。想其与黛玉之情,必更胜于我,不知黛玉如何方法,至于着他死生眷恋,固结不移如此。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,不曾将些小意思笼络他,亦是一时疏虞。”又想:“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,神魂失据的光景,宛然在目。可见未尝不爱我,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,故难负前盟。早知如此,我便让了他倒也罢了,即不然,便与黛玉同归,终胜此时俩惶苦况。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,他面有喜色,拜妈为母,与我结为姐妹。及我因缘成就,便抱恨而亡。其情亦可怜可悯。今时其在九泉,安知不笑我恨我,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,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,岂不可悔!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。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,我也同大嫂子一样,眼见芝儿发达,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,耐了多少凄凉。珠大爷亡过的人,死生有命,大嫂子守节抚孤,原是分内之事。我是好好的人,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,岂不可恨!”如此反覆思想,真如万箭攒心。又值产母月之内,易于受病,不到一月,不觉恹恹病起来。;王夫人、薛姨妈加意调治,又不知因何致病,总说是身子单弱,新产尚未复原,请大夫上紧医治。大夫那里晓得病源,一味笼统调理,如何中用。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,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。
一日,王夫人早起,流泪不止。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探春、惜春俱来请安。王夫人道:“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,仍是出门时的样子,并没有出家,抱着我大哭,又说了些话,到媳妇房里去,我便醒了。醒来还笑着,把老爷惊醒了,也说梦中见他,说了好些话,醒来通不记得了。二人同梦,却也奇怪。莫非宝玉还念回来?”李纨道:“这是老爷、太太想着宝兄弟,故而人梦。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,回来安慰老爷、太太,亦未可知。”探春道:“这得道的话,有些意思。我昨儿也梦见的,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,昨儿觉得更清楚些。梦中我正坐着,还没睡,见他进来说道:“宝姊姊!我回来了,你不要生气。·”我梦中一见,就忍不住哭起来,便哭醒了。”惜春道:“这是真的,我也梦见来。再查查,只怕还有梦见的哩。”王夫人便道:“真个的,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,很有功夫的了。你比我们自然明白,你何妨说说,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?与我们什么冤孽?生生死死的磨人。自小就古怪精灵的,同人不一样。”惜春道:“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,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!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,便是大来头了。至于各种变幻,俱是因缘。因缘原是人心造的,还是人心去灭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,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。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,就这么撒手去了,这是什么因缘呢?老太太这么爱惜他,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,我自然更不必说了。”惜春道:“老爷、太太的深思,二哥哥如何能忘呢!总是要报答的。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,请太太从此宽心,不久就有消息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真个的,还能回来?”惜春道:“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话我就不懂了。”
正说着,贾政进来。众人俱站起问安,贾政叫道:“都坐下。”王夫人又说起梦来,并将惜春、探春、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,贾政道:“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,我也深知。大约是晓得你想他,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,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!若果思念父母,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,只怕未必呢。”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,宝钗回王夫人道:“真是奇怪,竟还有人同梦的,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。”王夫人道:“还有那个?”宝钗道:“是麝月、秋纹、莺儿、五儿、紫鹃。”王夫人道:“真是少有的事,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。”贾政也不觉称奇。又问惜春:“你如何知道?”惜春道:“不过以理揣度,老爷、太太是天性之情,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,宝姐姐是伉俪之情。既都有梦,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,自然也该有梦了。”贾政点头道:“你这话另是一个理,都很有意致。”向王夫人道:“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,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?”王夫人沉吟了一回,道:“从前一回病了,一回疯了,一回儿好了。后来,自己用功,好好同着侄儿下场,出场就走了。究竟是为什么,那个晓得!”
贾政未及开言,惜春道:“太太倒不必隐瞒,向老爷说明了倒好。”探春道:“此时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,说也无益。”惜春道:“惟其如此,一无避忌,可以说明。”那时李纨碍着宝钗,平儿碍着风姐,宝钗见贾政在座,俱不好开言。贾政道:“据四姑娘说来,其中大有情节了,何必瞒着我呢!”王夫人见惜春说出,只得说道:“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,原没有什么实据,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。就是已过的林姑娘,从前来到这里,老太太钟爱,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。后来又奉娘娘的命,同住园中。宝玉与林姑娘,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。林姑娘又一时病,一时好。宝玉病的时候,林姑娘也病丁,一病就死了。宝玉后来晓得,哭了几场,也就罢了。大家因此疑心,说为着这节事,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。”
贾政道:“这些情节,老太太在时,知道不知道?”王夫人道:“也知道些。”贾政道:“说起林姑娘来,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。贾政道:“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,我竟糊涂住了。”贾赦道:“大喜,大喜!我们妹丈忠厚清介,应有这个好儿子。甥女有仙子救援,这都是世上罕有的,不必迟疑。这书是妹丈亲笔,我认得的。这外甥品貌神情,与妹丈很相像。只甥女书是否亲笔,我认不得。”贾政道:“我亦认不清。”叫:“兰儿!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,给姑娘们瞧瞧!”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。
琼玉道要叩见舅母,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,还要到神主前磕头。贾政道:“你且坐下,我们谈谈。吃了饭再上去。”琼玉只得坐下。贾政、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。贾赦道:“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?”琼玉道:“外甥那日在学中,不曾得见。听得姨娘家人们说,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。说与姐姐有缘,究竟是什么仙子,连姐姐也不晓得。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,如今还在外甥家里。这侍女亦长得很俊,但不吃烟火,此外亦与人无异。”贾政道:“甥女到扬州那一日?”琼玉道:“是二月十三日。”贾政问贾琏道:“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?”贾琏道:“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。老爷是明日起身的。”贾政道:“我起身正是十三日,半日功夫,怎能到得扬州呢?”贾赦道:“你不见甥女信中说,是坐着鸾车,驭风而行的。仙人原可顷刻千里。”贾政道:“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,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。据这么说,灵柩是空的了。可曾打开看看?”琼玉道:“外甥正想打开来看,因匆匆乡会试,尚未得暇。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,方可解后人之疑。”贾赦道:“贤甥几时到京的?”琼玉道:“前日。”贾赦道:“何不来舍间住?”琼玉道:“因场头已近,就住在小寓中,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。”说着,跟琼玉的两个家人,门上带来叩见。贾琏认得向贵。门上回道:“这向管家,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。”贾赦、贾政又问了一回,二人略述大概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,二人一同到上房来。
却说贾兰拿了书信,来到王夫人正房。见王夫人歪在榻上,他母亲在傍站着。贾兰回道:“又一件奇事来了。”王夫人听了,连忙坐起来,道:“什么奇事?”贾兰道:“上年江南的解元,叫林琼玉,今日来拜。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,拿着林姑娘的书子,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,并不曾死,这奇不奇!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。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,叫送给太太,叫姑娘们大家瞧瞧,是林姑娘亲笔不是?”说着,李纨接过,递与王夫人。王夫人道:“你念我听。”李纨念那书道:
甥女黛玉,肃拜谨启,舅舅、舅母大人尊前:
甥女自龆龄失恃,依居膝前,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,衣食
教诲者十余载,不幸福薄灾生,沉疴不起。自知短折,
有负深恩。乃弥留之际,忽有仙子飞来,将拂尘幻作形骸,
携之迳出。谓甥女尘缘未了,禄命未终,饮以琼浆,饵
以丹药。偕乘鸾车,驭风而行,顷刻至一大宅。甥女细
加问询,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,遗腹生子,苦节抚孤,
已读书成立,现居扬州城内。舒氏姨娘,甥女幼本识
之。又出先君遗书,及他遗物手迹相证。琼玉弟神情品
榜酷似先君,旧仆四人,一一俱能言其始末。事虽意
外,略无可疑。窃念先君有后,天佑善人,甥女忽获天
亲,真梦想所不到。宿疴尽脱,顽健有加。只因道远事
奇,非楮墨所能尽达,是以未即奉陈;兹琼玉弟仰邀荫
庇,得冠乡闱,公车北上,特属晋谒崇阶,面陈一切。
用肃寸启,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。外先君遗书
一卷,琼玉面呈,伏乞赐览。并求题志数语,以示后
世。附上土仪数种,另单分呈,伏希赏纳。敬请福安,
不备,甥女黛玉肃拜谨启,正月十六日。
李纨念毕,一面称奇,一面说道:“这字迹我是认得的,真林姑娘亲笔。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。”丫头们分头去请,惜春、平儿、宝钗、巧姐都来了。王夫人又叫:“快打发个媳妇去,接三姑娘回来!”大家看了,都说是黛玉亲笔,又道:“林姑娘想是有大福,故有仙子来救,令他姐弟相逢。”李纨道:“林姑娘是我送他入殓的,不信竟是假的。这实在奇了!”王夫人道:“不管他福大福小,真的假的,林姑娘既不死,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!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?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,或者不去也未可知。”惜春笑道:“太太既想到这里,就不必烦闷了。林姐还在世,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二哥哥呢?”惜春道:“少不得回来。”王夫人道:“何时回来呢?”惜春道:“这那里晓得!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。”
正说着,人回:“大老爷、老爷进来了。”王夫人忙下炕,出至堂屋,说道:“方才这书子,大家看了,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。”贾赦道:“我们的奇事,接连连的来。我想宝玉的来历,本来就奇怪,想来不是寻常人。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,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。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,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,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。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?”贾政道:“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,如今这些且慢说。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,他又与宝玉同年,要上来拜见你,你且见他,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,再说别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么就请进来罢。”于是就传话出去,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。贾赦道:“外甥既已盘了小寓,我们此时不必强他。明日且摆酒请他,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。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,你们再大家商量。”说着,同贾政出去了。
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。王夫人让琼玉上炕,看那琼玉秀骨珊珊,甚是可爱。笑着说道:“外甥这么大了,我们竟一向不知道,疏阔得很。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,我们还不晓得哩。外甥今年十几岁了?”琼玉道:“十二岁了。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,到七八岁,才晓得舅家,便要来京看姐姐。姨娘因外甥年幼,不许,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。不料前年有个仙子,把姐姐送到家中,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、舅母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真是奇事,我们正伤心你姐姐,且喜有仙人搭救。你姐姐病已好了,我们听见了,喜欢得了不得。外甥你这点年纪,已经中了解元,即刻就要中状元的。”琼玉于是站起道:“托舅母的福庇。”又道:“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?外甥要去磕头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。”叫:“兰哥儿,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,行个礼罢。”贾兰答应,陪着去了。
一回过来,要请见二位嫂子,并琏二嫂子、四姊姊,王夫人叫都请来。李纨、惜春、宝钗、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,一同出来见了,都问黛玉好。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,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,说道:“还有些土仪,姐姐托大嫂子分送,回来就送进来。”又道:“这一封书,是与三姐姐的。不知三姐姐可在家?”李纨道:“三姐姐就回来的,这书交给我罢。”王夫人道:”“你们看这外甥,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。宝玉要是这么着,也不叫老爷生气了。”琼玉道:“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,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,到底到那里去了呢?”王夫人道:“这孽障,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,不知上那里去了,真令人可恨!”说着,不觉垂泪。琼玉道:“舅母放心,少不得要回来,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,岂有不回来的道理。”说着站起来,道:“还要到东府去拜见,再来请安。”王夫人命贾兰:“好生陪着表叔出去。”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:“三姑娘回来了。”探春进来见王夫人,王夫人指着琼玉道:“这是姑妈家的兄弟,是件大奇事,我所以接你回来。你且见了。”琼玉上前施礼毕,只说道:“姐姐问三姐姐好,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。”探春未及叙话,琼玉同贾兰出去了。
探春坐下,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。探春连连摇头道:“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!”李纨道:“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?你岔到那里去了。”惜春笑道:“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,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,故而觉得岔了似的。”探春道:“我有一句话,不知老爷、太太意思如何?”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
且说探春向王夫人道:“我说一个人不可有奇处,古今奇事也多,从没有胎里带块玉来的。我们二哥哥,从前为这玉,忽然失了,忽然又得了,已经奇了。初次下场,便中了高魁,忽然又不见了。至于与林姐姐的情分,“见面就砸这玉,后来一时好了,一时恼了,为这玉亦闹了好几场。记那年紫鹃说了几句玩话,即刻就病了,前年正提着亲事,那玉就不见了,二哥就疯了。我出门的时候,二哥哥还是呆呆的,听说后来和尚送了玉来,二哥哥才依旧好了。如今算来,这玉忽然遗失,一定是和尚取去了;既取了去,又何必送来!若说要银子,又并没有拿过银子去。玉来了,人又走了,安知不是这和尚先首知道林姐姐要死,故将玉取“了去;后来知道林姐姐不曾死,故又送这玉来。二哥哥或者一心想着林姐姐,晓得他不曾死,要去寻访,不知走迷了路,耽搁在那里,也不可知。林姐姐临危偏有仙子来救他,将他送到几千里外向来不晓得的娘家,这都不是人能想算得到的。林姐姐大概也不是个凡人,就是他向来那个性灵脾气,亦与世上人不同。我初回来,听说二哥哥走了,我估量多半为着这事。但人死不可复生,走的既然如此决绝,想来无可挽回。那些事情说也无益,故劝太太不必想他。如今林姐姐既然尚在,我料二哥哥断不出家。前儿四妹妹所说的,竟有些意思。我想林姐姐此时虽在母家,都是一向无人知道的,恐怕二哥哥未必寻访得着。我的意思,不如打发人去,把林姐姐仍旧接了来。此事大家传开,少不得二哥哥就会知道,必要赶紧回来。不知太太意思如何?大家商量商量!”
平儿道:“林姑娘一向住在我们家,因为不在了,才送柩回去。今有这大喜事,自然该仍旧接来。若不去接,显得老太太去世,便无人思念林姑娘了。”探春道:“二嫂子这话更是。”宝钗道:“只怕就去接,林姑娘未必肯来。”李纨道:“我估量也未必肯来。只怕宝玉弟回来自己去请他,他还未必就答应哩。”独有惜春默坐不语,王夫人道:“四姑娘怎么不开口?”惜春道:“我的话通说了。三姐姐说的同大老爷的主意相合,只要请老爷、太太斟酌定见就是了。”说着,贾兰进来,交琼玉带来黛玉所送各礼物道:“表叔说,林姑娘有信给母亲,托母亲分送的。这是单子。这些都是礼物。”
李纨接过单子,向平儿、探春道:“大家来帮着清点,替他分送。”平儿、探春即同李纨将礼物一分一分拣齐,遣人分送。又将丫头们的一分分散了。又传林之孝家的进来,将单子交给他,分散众媳妇们,令其具禀叩谢。分送已毕,探春将单子又看一遍,向王夫人道:“林姐姐送的礼也就奇怪,怎么老太太的东西尽是陈设?且中间带着香烛。四妹妹的就一点香奁物事没有,宝二嫂子的就有小阿子的东西,史大姐姐的就是素的。周姨娘等都有,独没有我们姨娘同凤嫂子及袭人的。这是为什么呢?”王夫人道:“难道林姑娘亦是个仙人?我们这里近年的事情莫非他都知道?为什么老太太去世他又不知道,还替老太太请安呢?”探春摇头道:“真是有些古怪。据我看来,这林姐姐的奇处,竟同我们二哥哥是一对儿。”惜春微微一笑,李纨等也都说:“奇怪。”
晚间王夫人与贾政商量,又将探春等方才的话述了一遍。贾政道:“我生平不信这些神仙怪异的事,偏偏一件件到我身上。从前僧道几回来,都是我亲眼见的。如今我也不能说一定不信。四丫头好佛,我本不以为然。如今看来,四丫头的话说得很有理致,竟有些见识。探丫头本来聪俊,他的话又与大老爷主意相同。也只好依着大老爷,写封书子,预备盘川礼物,专差两房家人媳妇去接。媳妇说未必肯来,也有道理。且看来与不来再说罢。若竟不去接,似乎外面亦下不去。琏二奶奶说的话倒是的。”王夫人见贾政定见,便告诉李纨、平儿,一面端正礼物,一面派人。外面又摆酒请琼玉。
贾珍、贾环、贾琏、贾蓉、贾兰陪着又进来见了王夫人,说了好一回。王夫人向琼玉说专人去接黛玉的话,琼玉道:“外甥家里现在一切事都仗姐姐料理。姐姐若来了,恐怕姨娘支持不住。外甥先赶信回去,舅母再打发人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姨娘持了这些年家,你姐姐才到家,怎么就走不开呢?你姐姐总是要出阁的,左不过这一两年罢了。”琼玉道:“从前外甥家里都是姨娘的老娘经管。前年老娘故了,姨娘正着急,刚刚姐姐回来,故而全交了姐姐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姐姐的身子很单弱,不怕劳碌么?”琼玉道:“姐姐身子并不单弱,管了一家的事,还读书写字做诗哩。外甥的诗文,都是姐姐教的。”又将家务大略说了一回,出去了。
却说宝钗自从产后,身子总是恹恹,意兴精神日渐减损。前因十人同梦,又听惜春说话有因,心中一喜:“或者宝玉竟能回来。”又见王夫人有懊悔之意,心中不乐。今又得黛玉未死之信,王夫人又听了贾赦、探春等说话,专人去接,心中又辗转为难,身子益加委顿,不多几日便病倒了,不能起来。王夫人、薛姨妈以下,时来看视,请医调治,但说产后体虚,未能复原,又或外邪,天天服药。其时,探春住了几日,已早回去了。
这黛玉的信息,一经传开,人人诧异。东府里如尤氏婆媳、邢岫烟、史湘云、喜鸾、四姐儿等都来探望问询。知道即要差人去接,各人都预备回敬的礼物,送别的书,种种不一。独有紫鹃自从梦见宝玉之后,又复万绪萦怀,想着:“宝玉走失,定是为着姑娘出家。”想着梦中光景:“姑娘未死,宝玉还要回来,岂不是大怪事!但姑娘是我送他的终的,如何说不曾死,或者转死重生。宝玉于姑娘灵柩回南时,见我痛哭,他反向着我笑,迥非从前光景,我恨他得新忘旧,反面无情。如今想来,难道他早已得了姑娘未死的信息?既然有了信息,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?”又想道:“或者这梦是我平日思想姑娘,故有此幻,究竟渺茫,作不得准。”每日反覆思量,不觉神情失据,茶饭无心。
惜春见他如此,叹道:“痴丫头不要妄想!你不多时就要出门了。”紫鹃听了,呆着不懂。及至琼玉到后,知黛玉果然未死,这一喜非比寻常。又得了黛玉寄与的东西,不觉喜极而悲,泪流满面。因将从前梦境,细细说与惜春知道。惜春道:“我老实告诉你,这是真的。你从此大喜,不必悲伤了。”紫鹃道:“宝二爷既然出了家,人是现在的,怎么会托梦呢?”惜春道:“是静里神游。这仙家的道理,你如何知道呢?我这话不告别人,就告诉你。你姑娘同宝玉,不久就多要回到这里的。你目下主有远行,你将应用物件收拾收拾。”紫鹃道:“那里去?”惜春道:“你不看看姑娘去?”紫鹃道:“看看姑娘是好,只是我一个人,如何能够去呢?”惜春道:“少不得有人送你回去哩。”
过了几日,果然王夫人打发人来叫紫鹃,紫鹃即刻过来。王夫人道:“你们姑娘被仙子送到家中,你晓得的了。这非常喜事,我欢喜得什么多忘了。这会子,遣周瑞家的、来兴家的两口子去接你们姑娘。你是姑娘旧人,你自然也要紧看看姑娘。这里一切事情,你也晓得,信上说不到的,你也好说给姑娘听。你要劝姑娘就起身来。姑娘是老太太最钟爱的,这会子老太太归西了,若姑娘不来,我如何对得住老太太呢!这是我特地托你的,你务必要劝姑娘早早来京,断不可推却。”紫鹃一面答应,一面回道:“太太吩咐的话,一一记着回姑娘,但不知几时起身?”王夫人道:“现在端正礼物停当,就起身,大约不过这月半间。”
紫鹃出来,想道:“四姑娘果然能够先知,但不知太太去接姑娘是个什么意思?姑娘肯来不肯来?”竟拿不定。回到庵中,见了惜春道:“姑娘竟是神仙,果然太太叫我回去接姑娘。”将王夫人的话一一告知。惜春道:“这话我早晓得的了。我并不是神仙。原是我们那天,大老爷、老爷、大奶奶、二奶奶、三姑娘一块儿商量的。你不在眼前,故而不知道。”紫鹃道:“太太要紧去接我们姑娘来,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惜春道:“自然有个意思。你依着太太的,劝姑娘早来就是了,又何必急急尽问呢?”紫鹃道:“我摸不着头脑,怎么劝姑娘?姑娘问我“为什么要紧接我?”我说什么呢?好姑娘!版诉我罢!拔苦叫我去瞎顶顶了呢。”惜春道:“你这痴丫头,我早就告诉你了。你自己糊涂,这会子倒来缠我!”
紫鹃呆了半日,忽然笑道:“姑娘,你道我家姑娘肯来不肯来?”惜春道:“你好巧呀!肯来不肯来,问你姑娘,怎么问我呢?”紫鹘道:“姑娘识见高,能够前知,故而请问姑娘。”惜春道:“那个向你说我能前知?天下事不过是个理,心上不静,便看不出这个理;心上静些,便看得清楚些罢了。你真当我是神仙,我若是个神仙,我还住在这里!版诉你罢,你姑娘送各人的礼,独没有风二奶奶、赵姨娘、袭人、秋桐;老太太的,尽是香烛陈设;宝二奶奶的,有小阿子的银镯;史大姑娘是素的;我的东西你见了,有一件奶奶姑娘们的东西么?这两年的事,你姑娘怕不多晓得!你姑娘才成了神仙哩。”紫鹃道:“果然诧异,难道有人在这里打听的?”惜春道:“袭人出去,同生芝哥儿、秋桐不在,都是年底的事。林姑娘的信是正月的,打听也没有这么快呀!”紫鹃无言可答,满腹疑团,自去收拾行李,等候起身。
王夫人—日说起琼玉来道:“这个外甥,我竟爱他到了不得。若老太太在时,不知怎么喜欢哩。”李纨道:“看他神气言谈,竟有几分像林姐姐,大约是像姑老爷的原故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爷原说他很像姑老爷。他才十二岁,倒进了学,中了解元。看着倒像十五六岁的,不比宝玉强多。光景情形胆气也好。我可惜没有一个小女儿,要有,我就肯给他。”李纨道:“太太这么爱他,何不替他做个媒?”王夫人道:“替他做那个?”李纨道:“不是前儿听说本家喜鸾姑娘许的姑爷没了。喜姑娘向来是老太太最爱的,模样儿性格儿都好,岂怕配不过!只是年纪大几岁儿。”王夫人道:“好倒好,但他无父母,靠着个嫂子过活,家道贫寒,年纪又大。外甥家未必愿意呢。”李纨道:“太太刚说少个女儿,何不把喜姑娘接来,认做女儿,再托人说媒。如果得这好女婿,也是老太太、太太之疼他一场。再者,亲外甥做了女婿,更亲热些。至于年纪,不妨事。况且林妹妹亦认得他,必要赞成他的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倒妥当,不晓得老爷意思怎么样?且向老爷商量。”
平儿听见此语,告诉贾琏。贾琏正想琼玉少年英发,又听家道甚好,巴不得与他亲近,遂向贾政竭力撺掇。贾政亦以为然,即将喜鸾接至家中,王夫人认为己女。大家道喜,摆了一天酒。家中人都叫五姑娘,跟着李纨一处住,派两个丫头、两个媳妇伺候。
蚌忽过了三月十五,琼玉、贾兰都出了场,各送文章与贾赦、贾政看。贾政极赞琼玉文章,即命人收拾书房,将琼玉行李搬来。又摆酒与琼玉接场,又请甄宝玉。甄宝玉一见琼玉,十分投洽。席中又说起宝玉来,贾琏指着甄宝玉道:“我们宝兄弟同甄家世兄相貌一模一样,非至亲看不出来。若非口音两样,连我们都辨不清楚。”甄宝玉道:“我们这位老同年,真是非凡的人。我与他顷刻之谈,就知道他迥出流俗,果然竟高蹈世外了。到底不知上那里去的?”贾琏道:“听说什么大荒山,又查不出这个地方,亦无从寻找。”
席散后至上房见王夫人。王夫人说道:“我打发接你姊姊的人,已经候了数日,等外甥出场写封信,叫他们带去。我这里另有信与你姐姐。你信上务必将我的意思恳切写上,催姐姐快起身,不要耽搁。”琼玉道:“外甥已有信回去了,此时大约可到。不过月底月初,总有回信来,何不等回信来再起身?”王夫人道:“不必等,总要去接的。外甥,你快把信写起来。”琼玉只得答应着,出来写了封信,送进去。王夫人将贾赦、贾政等与黛玉的信,及各人礼物书信,一一交付周瑞家的,同了紫鹃起身南去。
紫鹃叩辞,王夫人又叮嘱一番。紫鹃又去辞了众人,到庵中向惜春叩辞道:“姑娘没有信与我姑娘么?”惜春道:“众人都有回敬的礼物,我无物可送。且相见不远,亦不写信了。你替我问候姑娘罢。”紫鹃道:“我的意思,倒要请姑娘写个信与我们姑娘,只怕我们姑娘倒能相信的。我虽伺候多年,我们姑娘待我好,我晓得我们姑娘脾气,不敢乱说话。太太又吩咐我,劝姑娘务必来。这里太太、奶奶、姑娘们,虽都有信给姑娘,想来总是劝姑娘来京的话,恐怕我们姑娘未必能听,所以要姑娘写封书,比别人强些。”惜春沉吟了一回,道:“我就写两句便了。但这信你另外收着,不要同别人的信一块拿出来。到用着他的时候,你再拿出来;用不着,便不要拿出来。其实,这信有若无的。:”随取笔来写了几句,封了交与紫鹃。贾政即邀甄宝玉为媒说喜鸾。紫鹃又道:“我方才看,宝二奶奶的病竟很利害,好像从前我们姑娘的光景。姑娘瞧着妨碍不妨碍?”惜春笑道:“你既然说同你姑娘一样,还有什么妨碍呢!”紫鹃不敢再问,叩头辞去。
且说黛玉自琼玉起身后,未免心有所忆,每日与青棠、翠篑等做诗、写字、下棋消遣。一日,在舒姨娘房内,婆子们说:“程忠上来回话。”舒姨娘、黛玉出至堂前,程忠回道:“前年办的盐,去年结算,共用现银十八万七千有零,连会的银子,总共做了三十五万九千余两的买卖。计得利银,除还会银子外,余十三万二千有零,利息甚好。现共存银三十万有零,又两年各铺余利银十四万有零,共计有现银四十万五千有零。今年还是照旧做,还是扩充做?若照旧做,用不了这些银子,还剩下十余万,又得另寻事做。请姨娘、小姐示下。”黛玉道:“你看这盐务靠得住靠不住?”程忠道:“依小的看来,此时正好做的时候。”黛玉道:“凡事总贵乎乘势。我们初做便顺当,不如趁此扩充。你把四十余万现银通做了,省得又去另寻买卖。做一两年看光景再说。”程忠道:“小的亦这么想。少爷年轻况且发作,做官便更顾不到家事。小的趁此时还未很老,再过数年恐筋力衰颓,不能报效了。”
黛玉道:“你精神还好,但累你一人,亦觉太劳。你须强为物色些可靠的,作你的帮手,你亦可有些精神。将来有人接手,你亦可以安享安享。”程忠道:“小的已留心试过几个人,尚属可靠,正要回小姐添派帮办,将来便可接手。回来开出名单,再送上来。”又道:“若尽此现银子办,乐得再会些银子,便可做到百十万的事。”黛玉道:“很好,你就照着去办罢。”程忠道:“各处的账,请小姐核算了发出来。”黛玉点头。
舒姨娘道:“到底小姐的福大。小姐来家两年功夫,便长了数十万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姨娘创起的基业,是姨娘的福。”舒姨娘道:“要是小姐不来,我竟没法撑起这个家来了。”一回儿程忠送进单子。黛玉看时,上面写着一个家人,十二个伙计,黛玉即照单派令分管盐务事件,皆归程忠节制。又将各账算核明白,都发出去了。
一日,青鸾来请黛玉,说少爷有回信来。黛玉至舒姨娘房中,将琼玉的书念给舒姨娘听了。书中说“某日到京,到贾府已见过各尊长,相待甚厚,场绑邀至府中居住。又言老太太已于上年三月去世;宝玉表兄于上年中举,三场出场时走失,至今不知去向;并贾府即要专人接姐姐来京,姐姐能否即来,乞即商定后寄知”等语,“余候场绑续寄。”舒姨娘道:“路上倒没有耽搁,到得也算快。贾老太太归西,不知有多少寿数?”黛玉道:“八十外了。”舒姨娘道:“这也算有福有寿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老太太向来精神甚好,不知如何忽然不在了。老太太是最爱我的,可怜不得再见了!”说着,不禁呜咽的哭起来了。舒姨娘劝道:“小姐不必过伤,这么大年纪也就罢了,那里都能活百岁呢;只是说的宝玉,不知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?既中了举,如何忽然不见了?这倒是奇事。”黛乇呜咽不止。舒姨娘又劝了一回。
黛玉回房,向青棠道:“妹妹你前儿开送礼单子时,我就觉得有些原故。果然老太太不在了,宝玉忽然走了,你自然早已知道的,但不知走向那里去了?”说着,一面拭泪。青棠道:“这又何须问呢?小姐你向那里去的,他自然也向那里去。”黛玉默然。停了一回,道:“前儿单子上,我说总还少了两个人,如今想起来了。平儿同袭人、鸳鸯,单上没有,难道三人都没有了?”青棠道:“平儿已有的了。袭人也没有死,可以不必送礼,故没有开上。”黛玉道:“何曾有平儿?”青棠道:“琏二奶奶就是了。”黛玉道:“哦!凤姐姐想是没有了。鸳鸯呢?”青棠道:“鸳鸯跟老太太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倒难为他,可叹可敬!妹妹你一切都晓得,何不多告诉我!我又不告诉别人,亦不怕泄漏了什么。”青棠道:“大凡要紧的话,我都说过了;没要紧的,横竖不多时总要晓得,又何必耳报神似的尽着说呢!我劝小姐:往后一切事,但管眼前,就事就理,未来不必逆计“,已往不必追思,省了多少心机。于将来飞升大事有益哩。”
黛玉道:“妹妹教我的话,我当书绅紧记,以后我竟要奉你为师了。”青棠道:“仙姑还不敢做小姐的师父,我是何人!小姐过谦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久已约你为姐妹,你怎么还是叫小姐?”青棠道:“我是伺候仙姑的侍女,怎么敢呢!小姐虽格外谦光,我不能不恪守本分。”黛玉道:“仙姑叫我妹妹,是仙姑的忘分,我已执弟子之礼,与你正是姐妹。况且在世间与在天上不同,何必过于拘泥!”青棠道:“原是在世间要依世间法度,我现在伺候小姐,便是个丫头。姨娘同少爷、小姐都抬举我,不当我个丫头,这是格外的好处,亦是看仙姑的分上。我若不安着本分,算个什么呢!安能长久在此!世人看了亦要骇异的。”黛玉听到长久在此一话,知道话中有话。便道:“我也不敢十分强你,我总把你当做亲妹妹就是了。”青棠笑道:“真个小姐把我当做亲姐妹,我倒不能随着小姐在一处了。”
黛玉听了,心中了然。连连点首,说道:“到底我的心粗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不是心粗,倒是心太细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知道贾府中遣人接我么?”青棠道:“接的人目前就到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怎么样呢!”青棠道:“横竖总要到京的,落得答应着。”黛玉道:“这话我又不懂。”青棠道:“这回不懂,过些时少不得明白了。小姐却断不可说不去的话,将来反有痕迹。这是要紧的,小姐须记着。”黛玉道:“我此时实在不了了,横竖总依着你行就是了。”青棠道:“看这个主意,贾府中亦有一两位灵机的人哩。”黛玉道:“宝姐姐、三姑娘都是极聪明的,可见我竟不如他们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的灵机如何不及他!不过太着意了,反多窒碍。俗说“当局者乱,傍观者清”。当局的智慧,并不是不及傍观;傍观的智慧,并不是胜于当局。惟不甚着意,心反灵空耳。”黛玉点头,若有所悟。
看看过了残春,正盼琼玉场绑的信。一日午后,媳妇来说:“门上传进来说,京里贾府有家人、媳妇来了,带有少爷的书信。”舒姨娘连忙叫媳妇们去引进来,一面到黛玉房中告知。媳妇们引了两个人来,至黛玉房中。黛玉认得是周瑞家的、来兴家的。站起身来,先请两位太太安,问各位姑娘、奶奶们好。二人方替黛玉请安,黛玉连忙拉住。二人道:“那位是姨奶奶?”舒姨娘见黛玉站起,知道是贾府中有体面的人,也站起说道:“二位过来,且请坐了!”二人向舒姨娘请安,舒姨娘还礼。黛玉让他二人坐,二人不敢。让了一回,只得向底下杌子上坐下。
周瑞家的道:“我们太太、奶奶、姑娘们听见姑娘遇了仙子送回,喜欢得了不得,恨不得立刻见面。所以太太打发我们来接姑娘的,请姑娘就起身,太太们盼望的很。姑娘的丰采比前丰腴多了,身上想来久已大好了?”黛玉道:“承太太们记念,又劳两位姐姐远来接我。我听见老太太归天的信息,正在这里伤心。要想去给老爷、太太请安。因这里少爷进了京,我再去了,剩下姨娘一个人了,想等少爷回来。:二位姊姊!你们大远的辛苦很了,在我们这里且歇息几天。先写禀帖,慰太太们的盼望,再定行期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家的一切事,全仗着小姐料理。小姐要进京去了,叫我怎么能料理哩!且再商量。”周瑞家的取出各人书信呈上,说道:“紫鹃姊姊同来的,还在船上。”黛玉叫个媳妇传话出去,打轿接紫鹃上来。舒姨娘吩咐料理住处,,并备酒款待。
一时门上传进来说:“贾府管家请姨娘、小姐安。”递上手禀。黛玉说:“辛苦了!懊生款待。”周瑞家的出去,将礼物等一一交上来,舒姨娘收了。紫鹃到来,先见了舒姨娘,来至黛玉房中,叫了一声:“姑娘!”磕下头去,那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下来,扶着黛五膝盖大哭。黛玉拉他起来,不禁伤感,携着手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翠篑等无从解劝。哭了一回,黛玉拭泪道:“紫鹃妹妹!我们死别重逢,人生难得。你为我的一番苦况,我却晓得。你也不必伤心,且把别后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。”青棠在旁,也劝道:“紫鹃姊姊!小姐非常大喜,你该欢喜,怎么倒惹小姐伤心呢!”紫鹃抬头,见这人秀若飞云,娟如新月,正不知是何等人。只得停悲掩泪,道:“我见姑娘原是喜欢,不知怎么,见了面由不得伤心。”说着犹哽咽不止。
黛玉指着青棠道:“你认得他么?”紫鹃又细细看了一回,道:“面熟得很,想不出是那位来。”青棠道:“能面熟就好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救我的仙姑留下的青棠姐姐。”紫鹃道:“我在园中听见说,姑娘这里现住着一位神仙,我还不信:那里神仙肯住着的?果然真的。”忙与青棠相见,说道:“我该磕个头。”青棠道:“这如何敢当!”拉着紫鹃手道:“姐姐来了,好得很,小姐正想你哩。你快把贾府中事细细告诉小姐。小姐尽着问我,我虽晓得的大概,那些细情,实在有不晓得的。”紫鹃道:“我此时不知道打从那里说起,怕一时说不尽。且先把太太们吩咐的话先回了姑娘。”遂将“王夫人如何当面再三吩咐,如何急急的打发人,大奶奶姑娘们如何致意,都盼姑娘早些进京”的话说了一遍,黛玉点头。一面听紫鹃说话,一面将各人书信拆阅。看那琼玉书中知已搬到贾府,遂将信送与舒姨娘。
舒姨娘道:“这两个管家奶奶,身分光景,想是极有体面的,我们自然不可怠慢他。外头我已吩咐程忠等款待,里头该叫那个陪他呢?”黛玉道:“贾府的规矩,有体面的丫头倒有坐位,可以同席。有体面媳妇,虽也赏坐,不能上席。我们系亲戚人家,自然要当他个客。况且又是长辈差来的,该叫程忠、向贵的女人陪他,就在这堂屋里,抬举他些。”舒姨娘道:“不如我自己陪他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格外抬举他了。”舒姨娘又至他们住处,料理一回。即命摆席,请他两人。舒姨娘亲自相陪。周瑞家的再三推让,方才坐了。舒姨娘又拉紫鹃,紫鹃不肯。黛玉道:“紫鹃在我这里吃罢,我还同他说话哩。”
说着,出至中间,向周瑞家的道:“二位姐姐!不嫌简慢,多喝一杯!我不陪了。”两人连忙说道:“姨奶奶这么抬举,真当不起。自己的人,姑娘怎么也这么说!”黛玉自向房中与青棠、紫鹃、翠篑吃饭。紫鹃细细将贾府中三年的事一一告诉。饭毕又说,足足说到三更方睡。不知黛玉何时人都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
卑说周瑞家的同了紫鹃来接黛玉。周瑞家的次日即告诉周瑞等,先将到后情形,及林姑娘答应进京,并无推托。先写禀帖寄京,俟定了行期,再行具禀等语。紫鹃即在黛玉房中住了。因房子太挤,将小丫头搬住厢房。紫鹃亦带些礼物送青鸾、翠篑等及媳妇们。
那日;黛玉在舒姨娘房中说话,青棠拉了紫鹃到里间说话。青棠道:“你同姑娘说了一大些没有要紧的话,要紧的一句都没有说,这是为什么?”紫鹃道:“什么要紧的?”青棠笑道:”你这么个人,怎么忽然向我装起糊涂来厂紫鹃呆了,道:“我竟糊涂了!并不是装糊涂。好神仙!请你指教我罢。”青棠道:“宝玉的活,你怎么一句不提?”紫鹃道:“这个话么,我本要说的。因为说话的时候总有人在跟前。再者,从前在园里时,我提这一两句话,碰了姑娘的钉子,以后我们再不敢在姑娘跟前提一个字。姑娘的脾气,我还摸不着么!原想这几天得个机会,或者姑娘问及,我再说的。”青棠笑道:“你真傻了!这么着,怪不得把你们姑娘怄得九死一生了。要是我在跟前,你姑娘病都不得病哩。我告诉你,不必等什么机会,今儿晚上,你就将你所见闻的详详细细的尽情告诉。你爱怎么说怎么说,包管你不碰钉子。你不信,我本向来晚上陪惯小姐的,我同你一块儿,你当着我说,若小姐给你钉子碰,你就推我。”紫鹃道:“没人在跟前还恐怕碰哩,再有人在旁边听着,怎么说得呢。”青棠道:“别人自然不便,我不比别人,你姑娘不向你说的话,独肯向我说的。你不晓得,这一晌你姑娘记挂这事的很,所以我告诉你,你再不提,你姑娘就要怪你了。””紫鹃答应着。
到晚,青棠与紫鹃同陪黛玉。黛玉道:“妹妹!你这两天说话亦乏了。”紫鹃道:“并不乏,我还有些话,要告诉姑娘哩。”青棠道:“我也要听听。”黛玉道:“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!惫要听厂青棠道:“我不知道的多着哩。”紫鹃遂从黛玉病中说起,凤姐如何设计,如何一概瞒着,宝玉如何糊涂,姑娘如何忽然得病,老太太如何冷淡。后来宝玉听见人赚他,说娶得是林姑娘,他登时就清楚了。及至拜堂的时候,如何叫雪雁去搀扶,如何宝玉知道了吵着不依,口口声声嚷着“要还我个林妹妹”,又道:“林妹妹也病着,想来也要死的,不如把两个病人放在一处,死了也好一处停放。”“吵了些时,闹得人事都不知了。那时姑娘已经……”说着,便顿住口。
黛玉已听得盈盈欲泪,忽然紫鹃住口,便道:“为什么不说了?”青棠推他道:“没有忌讳,只管说。”紫鹃道:“那时姑娘已经不在了。宝姑娘便告诉了宝玉,宝玉一哭,便死过去了,好半天才回过来。到潇湘馆来祭奠,哭得又死过去。”又叫我去,问姑娘病中情形,“说什么话没有?”那时我恨他无情,我总不肯同他说话。后来渐渐身子好了,如何圆房,如何又回老太太,要了我过去。如何梦中常叫林妹妹,如何整夜的不睡,要想姑娘来看他。如何一个人睡在外间,要想姑娘入梦。如何晚上跑到我房外,我关了门不理他。如何站在窗外说了许多话。”又将“宝玉如何说,我如何答应”,一一说了,“我整整的哭了一夜。到了上年,如何来一个甄宝玉,忽然又病了,大夫都回报了。如何有和尚送玉来,立刻清楚了。如何麝月说“亏得当初没有砸破”一句话,又立刻死过去了。大家都哭了,整天才回过来,又哈哈的笑了。从此就改了脾气,一个人都不理了。如何我送姑娘灵柩回来,他并不哭,反看着我笑。五儿如何抱怨,如何和尚又来要银子,如何要把这玉还他。袭人等如何夺玉”,直说到“如何用功读书,如何去下场,临去时如何说了多少话,如何出三场不见了,如何老爷信回,见他到船上叩辞。”一一告诉,不曾漏了一句。又说“自己如何跟了四姑娘住在栊翠庵,如何做梦,如何十人同做这梦。”并将四姑娘前后的话一一说了。黛玉初听时还忍着,及听至大半,已不能忍,一面拭泪,到说完时,已哭得哽噎难言。
青棠道:“这里头我还有些不懂。”紫鹃道:“你不过要我说着,你听着玩罢了。你又会不懂哩!我可依着你的,一句也没有敢隐藏。这回子姑娘伤心,你也不劝劝!”青棠道:“真个的,小姐前儿说我说的话不错,怎么这回子又忘了呢!这是过去的烟云,听着消遣罢了,怎么又沾滞起来!”黛玉即住了哭,道:“不由得人便伤心起来。”青棠道:“我真个有些不懂得,你才说麝月说了一句“幸亏当初不曾砸破”这句话,怎么该死过去了?”紫鹃道:“这可连神仙都瞒住了。从前宝玉一见姑娘,便问姑娘有玉没有,姑娘说没有,他就不要这玉了,要把玉砸破。他后来为着宝姑娘有了金锁,人家说什么金玉姻缘,他知道了又要砸这玉,闹了好几回。”青棠道:“哦!原来还有这些枝节,真是人心变幻,神仙也难测的。他们但晓得金玉姻缘,怎知道珠玉姻缘哩。”紫鹃点头省悟。
黛玉遂将“仙姑如何救援,如何送回”一切情事,亦细细告诉紫鹃。紫鹃听了,不胜欢喜。紫鹃道:“我不敢怨老太太,我只恨着琏二奶奶,为什么这样刻毒!惫有袭人,亦可恶!”青棠道:“紫鹃妹妹,你的心性比小姐更缠绵,你以后也得改改才好。你晓得琏二奶奶这会子在那里?你去恨他。至于袭人,已明明白白的报应,还有什么可恶呢!”紫鹃道:“琏二奶奶在那里?”青棠道:“琏二奶奶这会子受的苦,你是不知道的。将来的苦,你还要亲眼见哩。”黛玉道:“你方才说见了甄宝玉病了,这是为什么?”紫鹃道:“甄宝玉是甄老爷的哥儿,同宝玉一模一样。那天来见,老爷叫宝玉出去陪他,进来便叹气说道:“有这人,我这相貌也不要了。”便就病了。甄宝玉如今也中了,娶了李绮姑娘了。”
又说起宝钗来:“如何生了芝哥儿,身子便不健旺,后来总不好。我来的时候,正起不来。看那光景病的很重哩,只怕难得好。”黛玉道:“为什么忽然病了?”紫鹃道:“大夫说是产后失调,想来总是心绪不好的原故。”青棠道:“宝二爷和宝姑娘到底好不好?”紫鹃道:“瞧着似乎没有什么,很好。”青棠道:“比你如何?”紫鹃红着脸道:“这是什么话?”青棠道:“这有什么!宝二爷难道待你不好?”紫鹃道:“待我原好,你这么拉扯着说,叫人怎么受呢厂青棠道:“你们心上有事,所以觉得难受。我心上空空的,觉得没有什么。你我都是一块地方的人,你人世十几年,竟全是个世人了。”紫鹃茫茫,不能答应。青棠道:“这回子我不和你细说,过些时少不得就想着我的话。那时,包管你不但不难受,而且好受了呢。”说着一笑。黛玉不禁也笑了,说道:“夜深了,我们睡罢!明日再谈。”紫鹃伺候黛玉睡下,又与青棠悄悄的谈了一回,方才睡了。
一日,又接得琼玉的信,说:“甄同年做媒,说的是二舅舅的侄女儿,如今抚为己女。闺名喜鸾,德容俱备,不知果是如何?说是姊姊认得的。应如何回覆,请姊姊与姨娘商定寄知。”黛玉道:“太太认了喜姑娘做女儿,怎么紫鹃没有说?”紫鹃道:“我并不晓得,想是我走之后哩。”黛玉道:”喜姑娘人是好的。据紫鹃这么说起来,是专为要给兄弟,才认了女儿的了。既然舅舅、舅母这番美意,这亲似乎也做得。”舒姨娘道:“既然小姐认得这小姐,又是亲上做亲,小姐就写信叫琼儿定了就是了。”黛玉道:“只是年纪大几岁。”舒姨娘道:“这倒不妨,我正要个人帮着料理家务。年纪大些,到底老练些。”黛玉道:“姨娘不嫌这个,更好了。人才配得过,我可以保得的。”青棠道:“我又要多一句话。”舒姨娘道:“正是忘了请教神仙哩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就要进京去,不如寄信少爷说,等小姐到京后,见面商定也不迟。这会子少爷一人在京,也难料理行聘的事。”黛玉道:“我进京还不定的。”青棠道:“已经答应了,怎么又能不定哩。”
正说着,周瑞家的上来道:“我们住了半个月了,请请姨娘、小姐的示,这行期定了几时,我们好先写禀帖给老爷太太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正商量这事哩。”青棠道:“这个月是不必说了,五月中俗语不利出行,六月天气太热了,大约总要过了夏天,到秋凉再择日。两位大娘就先写禀帖回去,省得那边盼望。”黛玉道:“周姐姐!我正要问你,你家喜姑娘几时认做太太的女儿?”周瑞家的道:“喜姑娘,老太太向来最爱他,常接来跟着老太太。姑娘那时也常见的,并没有认做太太的女儿。”黛玉向紫鹃道:“怪不得,他也不知道。”
正说着,听见外面锣声人声嘈杂。门上飞传进来说:“姨娘、小姐大喜!少爷中了!”一面儿送进报条,写着:“第十三名进士林琼玉”。一时欢声动地,大家道喜。黛玉即写信与琼玉贺喜,又照青棠所说的写了,又嘱咐了“饮食寒暖一切留神”的些话,又叫程忠会银子进京应用。程忠回道:“少爷进京时,带得盘川不多,小的恐怕恭喜了一时要用,已经会了五千银子到银号里,想来也够了。”黛玉道:“很好。”舒姨娘的喜欢自不必说,黛玉心中也十分畅快。青鸾等这些丫头,一个个笑逐颜开。紫鹃也觉快乐,因想姑娘一向孤凄,如今有这个兄弟,真是可喜。因向黛玉道喜道::姑娘的福气,这位少爷这么年轻就这么高发,将来还不知怎样的贵显哩。从前姑娘羡慕宝姑娘有哥哥,这回子比他强十倍还不止,我们看着也替姑娘乐。姑娘京里是必要去的,也叫他们看看,姑娘不是无依无靠,专仗舅家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这兄弟,真是天下少有的。我的喜欢不等这会子。这会子大家喜欢,我自然也更喜欢了。”青棠道:“这还算不了喜,还有更可喜的哩。”
饼了些时,报子又到。琼玉点了一甲二名榜眼,授职宏文院编修。大家又复道喜。外间自地方官各绅士,无论来往的不来往的,都来道喜。又有各铺及盐务中伙计人等,纷纷道喜。只得摆酒请客。并无亲戚本家可以代主作陪,只得请了古先生及学中几个同窗、本地方几个秀才,向与琼玉来往的,前来陪客。忙了好些时。
渐渐天气炎热。黛玉本来畏暑,又值南边那年非常炎热,真是溽暑困人。夜不能卧,往往与紫鹃、青棠在院中乘凉,闲谈竟夜。紫鹃道:“我们在京里这些年,从没有经过这么热。不但太阳是热的,连这月亮照着也是热的。”拉着青棠道:“只有这个神仙是不怕热的。姑娘!瞧他身上冰凉,一点汗也没有,难道竟不觉热的么?”黛玉道:“这才是“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”。”青棠道:“姑娘又何尝有汗呢!”黛玉道:“我虽没有许多汗,然却热得很。”紫鹃道:“到底要做神仙,先这不怕冷热,没有饥饱,这就舒服了。”青棠道:“到了京中以后,就没有这么热的了。”
黛玉道:“正是。少爷又该有信回来了。”青棠道:“只怕还有几天。点了词林,正有一番的忙碌。”黛玉道:“少爷该回来一趟,祭祭祖,料理料理,方好进去做官。这一个官,不知多少时候才回家乡。”青棠道:“我看少爷未必回来。家中的事,少爷亦不会料理,原是要小姐料理的。不如先把应料理的料理起来,到秋天大家一同进京,姨娘也好做老太太,去替少爷招呼内里的事,好等少爷做官。不然,少爷一个人,怎么做得官呢。况且还有娶少奶奶这些事。”黛玉道:“你前儿教我写的信,我依你写了去。中间的所以然,我还不明白。”青棠道:“看少爷信里的意思,恐怕不大愿意,故而请小姐同少爷当面商量。这事要各人自己愿意,长辈亦不好硬做主的。”黛玉点头。
次日,黛玉与舒姨娘谈起,将青棠的意思说了。舒姨娘本最信服青棠,自己一想,果然如此妥当,便道:“既然神仙说了,小姐本要进京,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!自然跟着小姐去。就请小姐料理起来。”黛玉道:“不过留些人在家经管着买卖田产。带些人去,一面会起银子去,先买一所住宅,置些家伙。等我们到京,横竖总齐全了。”
过了几日,琼玉信回,给姨娘、姊姊道喜。说:“本要请假扫墓,因两位舅舅及举师、房师、年伯、同年们都再三劝说,明年是放差年分,若告了假就不能得差,不如将家眷通接来京,不知姨娘、姊姊意见如何?是否一同出来?抑或仍行告假回南?望即商定示知,至要,至要!”黛玉向舒姨娘道:”青棠所说的意思竟不错,我们就定见秋间进京罢。”舒姨娘道:“小姐就请写几句信给琼儿,叫他不必告假,好生做官。我们一准来京就是了。”黛玉即刻写书,叫程忠专差进京。又叫再会两万银子去。写信给向贵,叫他买住宅,置家伙。于是过了六月,天气渐凉,赶忙料理起身。
黛玉先与舒姨娘商量:“叫程忠、李义、孙财都把家眷都接来,就住着这房子,总理盐务各铺及田庄诸务。程忠的两个儿子程倍、程厚,程倍已有儿女,叫他在家帮着程忠,程厚两口子同李义的儿子李和夫妇、孙财的儿子孙茂夫妇、向贵的儿子向荣夫妇跟随进京。”又于家人中拣了赵成、王发、高升、陈显四个,都是扬州人,在宅服役多年的;又拣了四个小子:福儿、禄儿、安儿、庆儿,媳妇:冯妈、任妈、蒋妈、储妈四个;丫头们只有青鸾,翠篑、花佩、畹云四个,还有四个小丫头萼儿、芭儿、蒂儿、鱿儿。黛玉道:“家人媳妇们不够,到京后可以随时添些粗使的。这丫头不够,还是南边买几个去好,到底人才好些,口音也对。”舒姨娘道:“叫他们领些来我们自己拣,比将来叫他们买更好些,恐怕此地一时亦买不出,我们到苏州上坟时,还可再买几个。黛玉道:“姨娘说的是,且叫他们拣好的领些来看看。”于是陆续看了好些,才拣了六个。舒姨娘道:“小姐挑两个伺候。”黛玉向青棠道:“你替我挑。”青棠指着一个小的道:“这个就好。”黛玉看他”翩如飞鸟,婀娜依人,便取名叫飞霞。青棠又指一个略大的道:
“这个小姐留着也好。”黛玉遂取名艳雪。余者取名碧涧、芳岑、翠羽、红罗、云溪、锦蔚,皆伺候舒姨娘。择了九月十二日起身。
饼了中秋,便向苏州辞墓。青棠向黛玉道:“小姐把贾府来的来人都带了去。家中只留程家的这三个大娘看家,余者都带了去。”黛玉道:“这做什么?”青棠道:“还有一件事要做的。”黛玉呆了半晌,说道:“我竟糊涂了,你说了我还想不起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回家的事,保不定将来有人疑心,生出些话来。不如趁此时将墓打开,叫他们众人共睹,以杜其疑。然后立一碑碣,小姐写几行字,留作后来遗迹。况且仙姑的拂子,亦要取出,不可久埋。”黛玉恍然道:“我真糊涂到什么分儿了!亏你指点,不然我竟忘了。去年少爷还说过要立块碑,可见年纪虽小,竟比我强哩。”即向舒姨娘道:“叫周瑞家的来,与他说,邀他们同到苏州游游。”连周瑞,等一并跟去。坐了四只大船,到了苏州。
黛玉先发出两张字来,叫家人即日令石匠赶刻,送往坟上。又叫雇人夫伺候,预备开冢。这日祭坟哭了一回。媳妇们回:“人夫都齐集了。”黛玉就叫开冢。一回儿将冢打开,将棺取起,便叫开棺。只闻得一阵异香如浓檀烈麝,家人媳妇们争向前观看,喝教夫子们退下。那夫子们起棺时觉得甚轻,及至打开,只有衣服,并无尸骨,大家诧异,摸不着头脑。周瑞家的是眼看着入殓的,急忙上前看时,但见衣饰鲜明,并无他物。香气拂拂,如开了衣箱一般。
青棠忙走来招呼媳妇们道:“衣服中有一柄拂尘,快取了出来!”周瑞家的先将首饰一件件理出,再将衣服一件件解开,中间果然有一把拂尘。正要去拿,只见那拂尘忽然一跳,飞出棺来。尘尾扫着脸,吓了一跳,叫声:“呵呀!”脚下一绊,不觉跌倒,旁边媳妇连忙扶起。青棠把手一招,拂子早落在手中。黛玉命众媳妇们将棺中衣饰仍旧理好,一一安放在内。叫家人们招呼夫子们上来掩埋,有要看的只管看,只不许乱动。众人一哄上前,争着看了一回。黛玉同舒姨娘自到坟屋中歇息,吃了点心,又把青棠手中拂子细玩了一回,亦与寻常拂子无异。
少停,媳妇们来回:“冢已筑好,碑已树好。请姨娘、小姐下船。”到了船中,周瑞家的过来道:“真是生平未见的,今儿都见了。这个拂子,几乎把人吓坏了。”青鸾道:“周大娘不是叫拂子打了一下?”周瑞家的道:“可不是么,我冷不防的一吓,就站不住了。”黛玉、青棠只是笑。次日又带了些丫头来看,一连泊了五日,买定了四个。黛玉拣了两个十二岁的,取名秀筠、文口。舒姨娘两个,取名金盘、紫绶。又买了两个粗使小丫头,名叫蓁儿、说儿。
必到扬州耽搁两日,行期已近,一切都已停当。黛玉与舒姨娘商量,叫程忠等三人进来,吩咐道:“此番少爷在京做官,我同姨娘出去,家中的事全仗你们三个人。你们全家都在这里,各有儿子、媳妇、孙子、孙女儿团聚着。这房子要住不开,你们不拘那所市房,再添一所分着住。你们有年纪的,亦可偷空歇息些。你们的儿子、媳妇跟我出去的,有好材料,我们自然要格外提拔他。”程忠等道:“姨娘、小姐放心,这里的事,小的们无不竭力,随时具禀帖禀知。底下要有可以接手的人,小的们再到京请姨娘、小姐的安。京中一切事,向贵很靠得住,可以托付得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想少爷做官,正有时候,隔着二千几百里,究竟往来不大便。将来不如在这南北经行的地方,安几处买卖,或典铺或字号,会银子及人来往,都便当些。京里亦安几处铺子更好。”程忠道:“小的也这么想。因今年盐务还没有大结总,不知见多少息,故而未回小姐。”黛玉道:“我这是预先说在你心里,你相时度势的做。”程忠等答应了。
周瑞家的道:“我本应伺候姑娘去,因为太太在家里盼望,我们打算先从陆路去,快得一个月,先到京销差,也好预备再到通州迎接姑娘。叫来家的两口子在这里伺候。”黛玉道:“很好,周姐,姐你先去,替我老爷、太太跟前请安叩谢。我一到京,就进府去的。同在京城,来往便当,住在家里同住在府里一样,不必预备什么,也不必收拾屋子。我也不写禀帖了。奶奶、姑娘们,都替我先问好道谢罢。听说宝二奶奶身上不好,不知好了没有?我记挂得很,替我多多致意。”周瑞家的一一答应了。黛玉道:“你几时走厂周瑞家的道:“送了姑娘起身再走,横竖姑娘没有走到半路,我已到京了。”
那日择了吉时,全家下船。舒姨娘带几个丫头、媳妇坐了两只船,黛玉、青棠、紫鹃、青鸾、翠篑等坐一船,其余家人、媳妇坐了两船,厨子伙夫等类另外一船,由淮安清江运河北上。不提。
周瑞夫妇送了黛玉等起身,收拾行李雇船,正打算起身。一日,见程忠的儿子进来找程忠。程忠不在家,李义出去。过一回,进来对周瑞家的道:“方才来一人,西北口音,问:“林府上可是这里?”我道:“那个林府?”他说:“从前做过运司,同京里贾府上是亲戚的。”我说:“这里便是从前做过运司林老爷的宅子,同贾府有亲。”那人便说:“现在府上那位在家?”我说:“尊驾是那府上来的?:他说:“跟着贾府上的少爷来的,先打发他打听明白,少爷自己过来。”我说:“少爷现在那里?”他说:“在船上。”我说:“你且请坐。既跟贾府少爷来宅子里,现有贾府爷们在这里,请出来会会。”他说:“贾府爷们,我是不认得的,我去请我们少爷来。”说着,飞跑去了,不知是个什么人,难道你们宝二爷来了?不然你们太太又打发人来了也不可知。你们周大爷那里去了?”周瑞家的道:“他早上出去的,说自己去看船,带了两个小子去的。”李义道:“他说在船上,忘记问他靠在那里,我且去看看,左不过在这,大码头一带。”说毕走出门来。
走不上十来步,迎面看见周瑞回来了,李义拉着又说了一遍。周瑞道:“恐怕是宝二爷,我们且到河下找找去。”两人走到河下,李义见方才来的那个小厮跟着一乘轿子上来。李义忙招呼着周瑞赶至轿前,一看正是宝二爷。忙说:“好了!二爷回来了!奴才请二爷的安。”宝玉见是周瑞,忙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?叫轿子仍旧回到船上,我们先说话。”于是宝玉上了船,周瑞、李义跟了上船,进舱叩见。不知说些什么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
卑说宝玉上岸见周瑞,心中诧异,因复又下船。周瑞、李义进舱来叩头,宝玉连忙拉起。先问李义道:“这个是谁?”周瑞道:“这是林府管家,还是林姑老爷旧人。”宝玉道:“管家你请前舱坐。”叫灵儿陪着,李义退了出来,上岸回家告诉去了。宝玉向周瑞道:“你从京里来的?”周瑞道:“是。”宝玉先请了老爷、太太安,道:“周哥你坐下,我要细细问你。”周瑞答应着,在舱门口一个小杌子上坐下。宝玉道:“你几时到这里来?”周瑞道:“四月里到的。二月,这里林少爷到京里说知,才晓得林姑娘并不曾不在,叫个什么仙女救了,送到扬州。老爷、太太喜欢的了不得,就打发奴才同来升夫妇来接林姑娘的。林姑娘同林姨娘十二日起身,来升夫妇伺候去了。奴才夫妇打算明日起身,走旱路先到京销差。刚刚雇了船,二爷到了。若早走一天,便遇不着二爷。二爷到那里去了这些时?老爷、太太想念得了不得,各处都找遍了,还有旨意各处找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如今回来了,也不必说他了,你快叫你女人下来,我有话问他。”
原来宝玉听见黛玉已起身,心中怅然若失。又知王夫人接取黛玉,黛玉欣然进京,心中又觉可喜乙故急欲问黛玉情形。周瑞道:“二爷一个人走路的?”宝玉道:“我同着柳二爷,他上岸逛去了。”周瑞道:“这么着,请二爷到林府去罢。既有同伴的客,奴才的女人下来说话也不便。”宝玉点头称是。周瑞便上岸招呼轿子。
一回儿,只见周瑞家的同程忠、李义、孙财及两三个家人都来了。到了船上,周瑞家的先进舱来,见了宝玉请安,宝玉拉着。周瑞家的道:“我的二爷!你跑到那里去了?一家子从老爷太太起都哭得死去活来,你怎么去了这些时?今儿好了!必来了!真是大喜。”宝玉听了,不觉凄然道:“周姐姐!你且坐下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林府几位爷们都来替二爷请安。”说着,程忠等进来叩见,宝玉连忙拉起。认得程忠,拉着手问好,说道:“这位我认得。”程忠道:“小的从前接小姐,同向贵到京,见过二爷的。二爷倒还记得。小的小主在京,姨娘、小姐前日都起身进京了,房子空着,请二爷上去歇息几天,比船上略方便些。”宝玉道:“我正要上去,但是我还有个同伴柳二爷。”程忠道:“一发请上去,提另收拾一间书房住就是。”说着退出,招呼打轿。
宝玉即便上岸,向周瑞道:“你在这里等柳二爷下船,你招呼到林府来罢。你也该认得柳二爷的。”周瑞答应着。宝玉上轿人城,到了林府,程忠早已命人收拾。周瑞家的带了宝玉来至上房下首—间,说道:“这就是林姑娘住的屋子,二爷就在这里歇罢。”宝玉见碧纱尚艳,钿榻犹存,湘帘几间,彷佛余香袅袅。便道:“甚好,就在此处罢。”周瑞家的遂将行李安置。
不多时,湘莲来了,住在书房里。宝玉出来道:“二哥,你上那里去了?”湘莲道:“到平山堂逛了一回。”因道:“听说林府全家都已进京了,我们快些走罢,不必在此耽搁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既到此地,姑丈、姑母的坟上要去磕个头。二哥!你也到苏州逛逛。”湘莲道:“那不十来天耽搁!既这么着,我明日先走,到王家苍子先把车辆趟整了,在那里等你罢。你这里既有你自己的管家护送,我也放心,我不上苏州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也使得。”
次日,湘莲带了鹤儿,先起身去了。宝玉向周瑞家的细问府中及黛玉一切情形,周瑞一一告诉。宝玉听了,一回喜,一回悲。又说到上坟开冢,棺中只有衣服拂尘的事。又说这位仙子还留了一个侍女伺候林姑娘,长得怪俊的,名叫青棠。宝玉心中诧异,便道:“周姊姊!太太接林姑娘是为什么?”周瑞家的道:“这个我也摸不准,听说还是大老爷合老爷、太太商量的。”宝玉道:“林姑娘见你们来接他,他说什么呢?”周瑞家的又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,又说道:“我们是四月到的,因天气热,要到秋凉起身,叫住下等着。后来少爷中了,做了官,一家子通进京去了。”宝玉听了,心中正在踌躇,周瑞家的又道:“林姑娘如今相貌也丰腴了,身子壮健得很。脾气儿也通不是从前的样子了。”宝玉听了,又喜欢起来,因说道:“咱们既遇着,就同我一块儿走,路上热闹些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自然伺侯二爷进京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还要到林姑老爷坟上去祭奠,告诉你们男人,叫他预备,我们就去。”周瑞家的答应出来,程忠等自去料理酒席供应,不必细述。
住了几日,周瑞夫妇同了林府的两个家人,送宝玉到苏州上坟。将到苏州,因风大,靠了船。宝玉在舱中看那岸上的景致。忽见岸边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说什么,低着头看不明白。等了一同,说完了站起身来,正对着船窗,四目相视,不觉呆了。宝玉见那孩子面如圆月,眉目如画,绝似从前的金钏儿,不觉心中伤感,掉下泪来。那女子亦呆呆的望着舱中看。宝玉连忙招呼周瑞家的过来,道:“你瞧瞧这孩子。”周瑞家向窗中一看,道:“呵呀!这不是金钏儿么?天下竟有这样相像的人!”那孩子见又有人来,他上岸走了。宝玉[道]:“你告诉周哥,快上岸打听打听,是个什么人家的女儿?”周瑞家[的]出来找着周瑞,告诉他原故。
周瑞笑道:“我们二爷的事,总是出奇的。”只得上岸来,找着这女儿子看了,也觉得诧异。又在左右细细打听了。下船来回道:“这家人家姓金,是个庄家人。他有三个女儿,这是第二个,小名叫双钏,今年八岁了。家穷得很,上年把大女儿给了人家,这个孩子还没有给人家。奴才向他邻居打听打听,要买他也可以得的,则是要慢慢的说,若骤然去说,恐怕倒要居奇。”宝玉道:“周哥,你就去与他说说,多给几两银子买了他。”周瑞道:“未必一时就能成。不如先托他邻居去说,我们上了坟回来,再到这里耽搁两天就是了。”宝玉点头。
次日,到了苏州。祭奠已毕,见左侧一个新冢立着一碑,上刻着:“林女黛玉衣钗之墓”。碑阴刻着一首诗道:
十七年华暗自惊,平原蔓草傍先荣;
已醒旧梦翻新梦,幻作他生即此生。
身外形骸犹故我,空中笙鹤忆前盟;
绣襦留得思亲泪,黄土难销万古情!
后面写着:“丁巳八月潇湘子自题。时距葬时二年矣。”宝玉反覆吟讽,挥泪不止。心想:“林妹妹这诗,感慨缠绵,又复超脱。果然诗也高了,诗境也略变了。我此番万里相寻,偏又不遇,然得见此诗,亦足慰意。”周瑞家的劝道:“林姑娘大喜,二爷何必伤心呢!天不早了,请二爷下船去罢。”宝玉又将诗读了几遍。叫周瑞派一个人在这里,叫人把这碑拓几十张:“我们路上还要泊几天,叫他赶到船上来就是了。”周瑞答应。宝玉下船开行。
次日原泊在那原处。周瑞上岸找人说了一天,那边知道是京里下来的一位公子,看中了这个女孩子,要买他,大家都想发财,起先一口回绝不肯卖,后来又要几万几千的胡说。闹了五六天,苏州拓碑人回船,交进碑刻。周瑞家的进来回道:“这里人刁滑的很,这事竟难成。不如我们开船去,他看见不要了,少不得又拢来。”宝玉道:“他不过多要几个钱罢了。”周瑞家的道:“要钱亦有个分寸,这么乱要如何使得!”宝玉道:“且等他们再说几天看。”又住了几天,宝玉亦闷了,叫开船。开了二十余里,有几个人赶上来留住。又说了一天,方才讲妥了二百四十两银子,一切在内。
次日,周瑞上去写了绝卖的文契,言明明日送人到船上兑银子,次日领了这孩子来。宝玉叫周瑞家的向箱内取了银子,交周瑞兑给他。周瑞家的一面取,一面说道:“二爷那里还带着这些银子?”宝玉道:“这是一个朋友送的盘川用剩的。”周瑞家的取银白去兑与,又叫人去置了些衣服、铺盖、钗环、妆盒等物,又耽搁两,天。周瑞家的替这孩子收拾好了,送至舱内伺候宝玉。宝玉细细问他家里的事情,双钏一一告诉,甚是伶俐。见了宝玉,竟如熟人一般,一步都不肯离,就在舱里陪着宝玉歇了。
匆匆到了扬州,换了大船起身。宝玉同双钏住了官舱,周瑞家的住了房舱。白天进舱照应,晚上叫双钏伺候。宝玉途中甚不寂寞。一夜,双钏陪着宝玉说了一回话,宝玉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双钏道:“我这几年,晚上常梦见一个人拉着我,叫我姐姐,又拉着我笑,又拉着我哭,不知梦见了多少回。这个人的相貌都熟了,细想又没有见过这么个人。前儿在河边洗衣服,忽然见了二爷,就是向来梦见的,我就呆了。后来看见二爷向我垂泪,宛然梦中光景。过一天,就有人来说二爷要买我。我父母倒肯的,有几个混账人在里头挑唆,我父母多少的作难。我恨不得要跑到二爷船上来。幸喜二爷不惜银子,不然岂不恨死人!其实我们父母只想几十两银子。去年我姊姊卖出去,才廿两银,年纪比我还大四五岁哩。二爷今儿问我,想来必有个缘故,二爷可告诉我。”宝玉道:“说起来真是伤心,我府中太太身边有个丫头,名叫金钏姊姊,合我最好。有一天我同[他]玩笑,叫太太听见了,打了他一下,撵了出去。他怄了气,就投井死了。我听见了,正痛得发昏,偏偏又有人告诉了老爷,老爷生气,把我打了一顿,几乎打死。后来我常常想念,也常梦见他。前儿看见了你,就同他一样儿,所以伤心落泪。”
双钏听着,怔怔半日不言语,忽然笑道:“是了,是了!我明白了!我是这位姊姊投生的。我听得我母亲说,生我的时候,我母梦见得了一对金钏,生下来就叫镯儿。隔壁一个先生说道,镯儿两字不好听,替我改了这个名。我问二爷,这位姊姊是那年不在的?”宝玉道:“就是你生的这年。你生日是那一天?”双钏道:“是九月初二。”宝玉拍手道:“可不是!金钏姊姊就是这日生日。我每逢这日,必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祭他。”双钏道:“我自小就最怕见井,见了井总要哭的。至今还不敢走到井边,望着心上就凛凛的难[受]自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如今才明白了。二爷!这么说,我们是两世情分,望二爷疼顾我这个丫头。”说着垂下泪来。一宝玉拉着他道:“咱们再世重逢,万千徼幸。好妹妹!不要伤心。”一面与他拭泪道:“我府中还有你亲妹妹玉钏姊姊在那的,你见了多管也认得他。”双钏道:“这我就不晓得了。二爷这回子买—厂我回去,老爷、太太又生气便怎么哩?”宝玉道:“如今我大了,老爷、太太也不管这些了。太太也后悔,伤心了好些时。太太本来爱他的,一时动怒,原打算过几天仍旧叫进来的。你此番见了太太,太太一定喜欢你。”双钏道:“天不早了,二爷睡了罢。”宝玉道:“你也来这炕上睡罢,我们说话便当些。”双钏答应着,一面服侍宝玉宽衣睡下,自己把铺打开,换了鞋,把衣服脱在铺上,到宝玉炕上来。宝玉见他粉装玉琢的身子,连忙启衾拥人,说道:“不要冻了。”相偎相倚,见肌肤细腻有过生前,想道:“从前与金钏姐姐倒没有如此亲热过。”不觉喜心洋溢,两人又低低说了些话,睡了。·次日起来,仍至铺中穿衣。看看到了清江驿,先打发人过河去访着柳湘莲住处,然后过河,到了王[家]客店。湘莲道:“好人!你一去就不来了,哄我等这些时。你再不来,我就走了。”宝玉将途,中耽搁的原故说了一遍,湘莲道:“大喜。你做这些好事,我这里等得心焦,快请来我见见就罢。”宝玉叫双钏见了湘莲,问:“车子可停当了?”湘莲道:“早停当了,明日就起身。”
宝玉坐着一辆太平车,双钏交与周瑞家的,同坐大车。一路行来,走到山东地界,下起雨来,又耽搁了几日。—那日,因站大路长,四更便起身,趁着残月微明,霜天宁况,走了几十里,走进一个山口。两边皆是山,中间一条路,高高低低,车子甚是颠簸。这路约有十来里,走到中间,忽见一簇人围着两辆车,有哭喊之声,车子便停住不走。湘莲问道:“什么事?为什么不走?”车夫悄悄的道:“前面有人做事,;不要高声。我们等他走了再走。”湘莲道:“强盗打劫人么?”车夫道:“爷不要管他,、妨碍不着我们。”湘莲听了,即带了剑跳下车来。周瑞在后面车上连忙跳下,拉着柳湘莲道:“柳二爷!不要向前去!”湘莲道:“你招呼你们车辆同你二爷,我不怕的。”说着飞步向前,鹤儿亦带了家伙跟去。走到跟前一看,只见两辆大车,有三十余人围着,也有站在车前的,站在车两旁的,也有上车搬东西的,也有坐在地下的,也有躺着的,还有个女人在地下哭喊。
湘莲大喝一声,舞动双剑,一连砍倒四五个,鹤儿又掀翻两三个。这班人冷不防,大吃一惊,车上的亦都跳了下来,各取家伙,一齐向前。细看只有两个人,便都胆大出力死拚。湘莲奋起神威,不到半个时辰,将三十余人个个砍翻在地。连忙叫鹤儿招呼后面车子上人取绳索前来。鹤儿赶回招呼,周瑞等将车子赶向前来,一齐跳下,车夫帮着取绳子,将未死的一一捆了十六人,其余都死了。湘莲将车上的灯笼在地下细细的照看,果然都死了。又将那个哭的妇人叫过来问他。那妇人道:“我们是从兖州来的,”要到保定去做买卖。我丈夫同两个侄儿都叫强盗杀了。我家中并无人,所以丈夫把我带出来同到保定去的。”
其时,宝五见强盗已捆住,便也下车来走到那里。湘莲正在伺那妇人。宝玉看那妇人乡村打扮,虽乱头粗服而甚有姿色,好生面善。听他说了好些话,带着南边口音,猛然想起:“莫非是妙玉?”即问道:“你本乡那里?你不像个北边人。”那妇人抬起头来看了宝玉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宝玉细细认明,便道:“你是妙师父呀!怎样不认得我了?”妙玉道:“原来是宝二爷!”便哭道:“可怜我今儿见了亲人了!二爷好歹救我!”宝玉亦挥泪不止。”
正要问他别的话,看看天色微明,周瑞家的与湘莲商量道:“柳二爷!我们这事不得了!杀了这些人,要报官才好。这活的也要有个交代:。我们须留一辆车、两个人在这里,一面找地方保甲、去报官。、等官来相验过,把这些物勘验明白了,叫事主领了,这事才完结;有些时耽搁哩。方才听这妇人说,丈夫侄儿都杀死了,他一个女人,能在这里伺候见官么!我们既做了这事,不如我们就做个事主,说是我们亲戚,一路同行到了这里,被盗打劫,杀死了两人就是了。省得这女人又拖在这里出官。”宝玉道:“很是,你就在这里料理这事,我们在打尖的地方等你。”周瑞道:“柳二爷也要在这里,官问强盗是谁杀的,要人家承认的。”湘莲道:“我就同你在这里。”于是周瑞、湘莲两辆车留下。
周瑞道:“还得问这女人,他的丈夫叫什么?侄儿叫什么?多大年纪?住的什么村庄?”妙玉一一告诉了,又说:“车上的货物,有个折儿在拜匣里,取出来点一点就知道了。”周瑞对他女人道:“你们伺候二爷先走罢!天不早了。”宝玉叫双钏到自己车上,叫妙玉到周瑞家的车上去。周瑞家的又同妙玉到他车边,取下他的铺盖行李来,搁在后面车上,然后开车而行。这里周瑞、湘莲等人自分头去找地方保甲,雇人将人犯扛抬人城报官。不提。
原来妙玉自从那夜被劫,中了闷香,口不能言,看着强盗将他背负出园,放人车,走到天明下了船,又走了些路,方才渐渐醒来。见身在舱中被内,衣服等物一概去净。见背负他的人守在“旁边,中舱尚有几人。心中想着满拚一死,但一时没有死法,必须哄骗着他,方可得空寻死,因号啕大哭,那人百般劝慰。妙玉乘机道:“你是何人?你将我抢来做什么?我一个清修多年的被玷污了,你把我弄到那里去?”那人道:“我是有名的好汉,因为爱你,所以不顾性命的把你弄来。你嫁了我,包你一辈子快活。你快不要啼哭。”妙玉道:“那些都是什么人?”那人道:“都是我的朋友。”妙玉叹口气道:“这是我前世的孽障,我如今也没有法了,只得依了你。”便止了哭,道:“你把衣服我起来。青天白日的,我也饿了,你弄点东西我吃。”
那人见他不哭了,甚是喜欢。忙把衣服与他穿了,又拿脸水洗了脸,拿些点心吃了。妙玉此时不管什么,拿来就吃。那人一面看着他愁容泪眼愈加可爱,满面的笑。只听得外面说:“好了!如今新人又笑了,请出来我们见见!”那人同了妙玉出舱来坐下,四五个人上来,一面作揖,一面说笑,·妙玉都不理他。众人道:“好人儿!礼也不还一个!”内中有一个道:“你不要装嫂子样儿,我们大家得的,大家有分的。”便上前拉妙玉的手。妙玉一摔手,—便进舱来,又呜呜咽咽的哭。那人跟了进来,外面的人还在那里肆行说笑。妙玉一面哭道:“你还说是个好汉,叫人家这么欺负你,你看他哼也不哼一声。要这么着,我便死了也不能依你!”那人连忙安慰道:“这些都是我好朋友,大家玩笑惯的,你不要多心。你在贾府住久了,自然看不惯,我告诉他们,以后不同你玩笑就是了。”
说着出舱去了一回儿,进来叫妙玉出去饮酒。妙玉道:“我是不出去,有饭就给点子我吃。”那人道:“他们预备了喜酒,怎好不吃一杯儿!”妙玉只得同了出来,到中舱挨着那人坐下。众人便来;敬酒,胡言乱语说了一回。那人道:,“承众兄弟的美意,我先谢谢。但你们这嫂子脸嫩得很,兄弟们不要尽着取笑。”一人道:“大哥!·你这嫂子才来了一天,你已经怕了。”一人道:“便是大哥;咱嫂子,我们却不怕。”一人道:“少不得过几天你也要怕起来。”又一人道:,“正经话一处有一处的规矩,到了我们这里,自然要依我们的规矩。”兄弟从前得了的人,大哥要怎么样,兄弟们没有说半个字,大哥这回子怎么连玩笑话都不许讲?老实说,太哥这位嫂子天仙似的,我们都没有见过,大家要尝一尝,死了也得好处。今儿自”然也要让大哥的,明儿就要大家均匀均匀。”一人道:“我们今儿便定了次序,”省得明日再争,我们叙齿均轮。。一人道:“这不是叙齿的事,我们豁拳”,那个赢得拳多,那个在前。”那大哥只是笑。忽然挨近妙玉坐的这个人一只手伸到妙玉手袖中来,妙玉将身一闪,那手还未抽出,底下又一只手伸人裤中。妙玉急得索性扑人那大哥怀内,哭道:“这是怎么样!你快把我杀了罢!”说着,将头在怀中乱磕。
只见那大哥一把将妙玉抱起,跨进房舱,将妙玉放下;拿了两把刀跑出舱来,先将挨近妙玉坐的这人一刀砍了,接连三四刀砍倒三四个人。众人猝不及防,又无兵器,舱中又窄,一时尽行砍翻。只有靠着外舱门坐的一人,看见持刀出来,知道不好,疾忙跑出头舱,想招呼水于泊船,舱中人早已赶到,手起刀落,砍入水中。水手听见响声,从后一望,知是火并,连忙将船拢岸,弃了船只各自上岸逃命去了。
那人走进舱中,对妙玉道:“娘子!这些东西都被我杀了。”妙玉道:“到底你是个好汉,杀得好!”那人道:“我们如今要商量:这船上住不得了,水手们都逃走了,我又不会弄船,我们赶紧收拾上岸去再讲。”那人遂将船中所有物件,拣金银细软包了一包,余者通不要了。将船靠定,自己先上岸,四面望一望,约莫认得这地方,便下船说道:“此间上去不过三四十里路,便有一个相好的人家可以借住。你自不能走,我仍旧背了你走罢。”妙玉只得依他背上,急急走了些路,都是旷野无人。
看看天晚,又走了些时,见树林中似有人家。走到林中,见一所庙宇,用手敲门,里面走出个尼姑来,年纪三十上下,开了门,道:“原来李施主来了。”引入房中。又出来一个小尼姑,年纪十八九岁。那人将妙玉放下,妙玉已神魂失据。定了半晌,问那尼姑,方才知道系师徒二人,与这李强盗向来交好,遂留妙玉在房中歇下。那强盗又将行李放在炕上,尼姑做起饭来大家吃了。与强盗说了一回话。尼姑道:“今儿怎么个住法?通共两个房,你到我徒弟那里歇了罢。”强盗道:“我就在这里,你把徒弟也叫了来,我们一块儿玩玩。”妙玉那时已躺在床上,便说道:“好人!,我今儿实在乏得了不得了,你让我歇一夜。”强盗道:“也罢,你让他在这里歇,我们两个到你徒弟房中歇去。”就拉着那尼姑出去了。
妙玉就在这尼姑床上和衣睡了一觉。醒来天还未亮,想道:“这时不寻个死路,还等什么!”坐起想道:“怎么:死呢?还是上吊便当。”左右一看,并无绳子;只得便将裤带解下来,将裤子两三折扣住。站起来,想找÷个地方系那带子。看时,并无可系之处,站在炕上够不着上边。想道:“须踹个杌子才够得上。”便下炕来;忽听得板壁上边透出灯光,即向那壁缝中一看,只见强盗光着身子仰卧在炕上,闭着眼,动也不动。小尼姑侧卧着,似乎睡着。大尼斜靠在炕旁,呆呆的看。妙玉心中想道:“这是什么?”又[见大尼姑]将手浑身摸了一回,又把手到鼻子边试了试,两人相颊甚是慌张。妙玉道:“好好的难道死了?”忽然大尼姑出来,到妙玉这房中,拉着妙玉道:“你去看看你的人!”一同过来,见强盗已直挺挺的死在炕上。妙玉道:“这是为什么忽然死了?”大尼姑道:“你嫁这李大哥几时了?”妙玉道:“我那里是嫁他的!我在京里住,”他把我抢来的,今儿才第三天。”尼姑道:“你同他有个事儿没有?”妙玉道:“还没有。”大尼姑道:“他昨儿同我做了事,又同我这踺弟闹。我一觉醒来,他们还未完毕。一回儿,我见他不动弹,才叫1徒弟看看,他便是这个样子了。娘子!如今怎样呢?”妙玉道:“师父与他相好,处几年了?”尼姑道:“我们亦不是愿意的,不依他便要杀我们,只得依他。来往也有三四年了。”妙玉道:“知他有几多党友?”尼姑道:“这倒不知,他来总一个人来的。”妙玉道:“他的党友六七人,他在船中多杀尽了。这回子师父拣个地方把弛埋了就是了。”尼姑遂叫起小尼,将强盗扛至后边院中,取了锄头,两人轮替着挖了一个大坑埋了,然后开门打水做饭。
妙玉乘他们扛埋时候,将强盗包袱取出。打开看时,尽是金珠银子。便将珠子取出,撕开小棉袄,尽行装入。又将金箔怀丁些,余者仍旧包好。在房中寻着针线,将棉袄缝了。吃饭后,与二尼商量道:“我在此不是个道理,你们能送我回京去,我将这包内里东西谢你。”尼姑道:“这里离京却不远,然我们两个女人,怎能送你去!我有个亲戚,约定明日来的,等他来时再商量。我们既遭此事,这庵中也站不住了,也要另寻头去。”妙玉道:“这却为何?尸尼姑道:“他的党羽若寻了来,如何打发他!不如早自避开为妙。
次日果然有一个四十上下的人来,与大尼姑兄妹称呼,坐下说了一回话,小尼姑便向妙玉道:“你今儿在我那里住。”妙玉会意,即携了包—裹到小尼姑房里来。问小尼道:“这人是师父什么亲戚?”小尼道:“什么亲戚!是师父的老相好,说了几年要嫁他,就怕这强盗。这回子好嫁他了。”又道:“停回我们瞧,这个主儿也同强盗差不多。”妙玉道:“你自然也要去陪陪他?”小尼摇头道:“我们师父不肯的。我也不愿意,我今儿不舒服得很哩。”妙玉问道:“两位师父那里人?”小尼道:“师父是保定府人,我是京里人。”妙玉与小尼说了一回,天已晚了。吃了饭,与小尼关门睡了。
次日,大尼姑找妙玉道:“我已同我表兄商量,他肯送你回去,你把什么谢我们?”妙玉道:“我已说了,包里的东西你们拿去就是了。”大尼姑道:“我们今日就走,我也要到京里去。”于是两尼忙着收拾,装上车,三人同坐了。那人跨在[车]上吆喝着离了庵门。
走了几日,到了一个村。住了车,三人下来,进了一所屋。有几间砖房,有几间草房。大尼姑让妙玉炕上坐,说道:“这是我亲戚家里,且歇歇再走。”住了一夜,小尼姑不知那里去了。妙玉问大尼姑道::我们几时走?”尼姑道:“车子坏了,在收拾哩。”一连等了三日。只见尼姑道:“车子好了,今日送你进城。你说的那东西可要留下了。“妙玉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即同尼姑将包裹取出,打开看时,尽是金银。尼姑吓了一跳,忙把那人招了进来。那人见了,妙玉,作了个揖,便也看呆了。妙玉说道:“这是强盗不晓得那里打劫来的赃。我是不要的,你们只管拿去。但要留神,不要叫人认了去,就了不得了!”那人同尼姑估叨了一会,说道:“我们把银子领了情;这金子我们难使,轻易不见面,不要闹出乱子来,还请收了。娘子到了城里,再多赏我几两罢。”妙玉道:“也罢,既不要,我且收拾来,你到城里看光景,有好用的地方,你只管来取。”那人问道:“娘子到京里落那里?”妙玉想道:“若说出荣国府来,他们必要害怕,不敢送去。”只得说道:“你送我进了南门,我便认得回去。”那人出去套起车,尼姑送出门,彼此道了谢。
妙玉坐上车,那人赶着走了好半日,望见城门,进了城。妙玉看时,城中甚是热闹,又像京城,又不像京城。走了一回,总看不见南门。到了一家门口,似乎客店光景。那人说道:“请娘子下车歇一歇,这牲口要喂喂。”妙玉道:“这是那里?”那人道:“这是我亲戚开的客寓,里面有干净房子。”妙玉想道:“既到了京城,不怕他了,且进去问个信儿。”便下车走人。那人引到一处,掀开帘子让他进去。看时,里面小小一间房,甚是干净,便坐下了。那人出去半日不见来。看看天色晚了,想道:“难道他把我搁在这里走了?”想等个人来问问,总不见个人。”正着急间,忽见一人卅上下年纪,像个买卖人,白白净净老成的样子,手里拿着一个包裹,说道:“娘子,这包裹是你的?”妙”玉[道]:“是车上拿来的?”那人道:“是的。”妙玉道:“是我的。”那人道;“方才这赶车来的是令兄?”妙玉道:“不是。”那人道:“不是呀?”说着回头便走。妙玉道:“请回来!”那人转来道:“这事不好!我要去追回这人来!”妙玉道:“什么事?”那人道:“我是山东兖州府人,在这里作贩,客货已毕,正要回去。前日有两个人来说,有头亲事,说明人材十分,还带有资财,嫡亲哥哥出笔卖他。因本地人看不中“要个外方人。说明了:写了契,一面交人,一面兑银。若人材不是十分,便不要银。今日送了来。我看着娘子进来,才兑与银子去了。娘子说不是亲兄,一定是拐带了。”;
妙玉恍然大悟,”道:“原来把我卖了。”便说道:“身价多少?”那人道:“五百两。”妙玉道:“你也不必去赶,你把我送回,我还你五百两银子就是了。”那人道:“请教娘子尊姓?府上何处?”妙玉道:“我是京城里大家,叫强盗抢出来的,又从强盗那里逃走到这人家。这人说是送我到京,我还[给]了他好几百银子,他竟把我卖了。”那人道:“呵呀!既这么说,我断不能送娘子回京。到了京里,在我身上要起强盗来还了得!我算上了他的当!娘子,我也不敢勉强,请自尊便,我丢了这五百银子罢!”妙玉道:“我孤身一人怎么能回京里去!”那人道:“我明日便回山东的,我认了晦气就是了。我实在不能再管闲事。”说着,立起身来往外走。妙玉道:“客人!你且坐下。”
说着,一个小憋计点进灯来。妙玉心中想道:“我此时便到京城,亦无颜进荣国府。此外又别无去处,不如跟这客人,隐姓埋名,了此残生罢厂便道:“客人上姓?”那人道:“我姓周,叫元旋。”妙玉道:“我看客人是忠厚诚实的人,不知家中还有何人?”周客道:“我无父母兄弟,亦并未娶妻,家中颇有田产,可以过活。因年纪已将三十,想成个家。原不过随便娶过作家人,不料遇着这班人,将娘子的美貌夸张,一时高兴,使了五百,原是我自己的错失。”妙玉道:“既如此,你想来也不是假话。我已遭盗劫,羞见家人,我便随你回去就是了。”那人喜出望外,说道:“承娘子不弃,是小可平生之幸了。”连忙作了两揖。妙玉道:“这店中草草,既然你明日起身,且到了家,再结百年大事,也要像个局面。”周客道:“这个自然。娘子今夜就在这屋里歇,小可去料理铺陈、衣服、晚饭等事,失陪了。”说着出去。
少停,小憋计搬了铺盖来,,都是新的。又有两箱衣服,都搬过来。一时送进晚饭,妙玉吃了睡下。次日天明,周客进来将箱子捆好,铺盖打好,装车起身,一路到了兖州乡里家中。妙玉见瓦屋两重,也还干净,又有些草屋,妙玉住下。周客便择日请了些乡邻亲戚吃喜酒,与妙玉结亲。乡中人见了妙玉,无不啧啧夸奖。周客十分欢喜。妙玉见周客诚实,也甚相得。
饼了一年余,周客因得了妙玉的金珠,便至省城兑换了,置了货。回来与妙玉商量道:“我要到保定做买卖,你一人在家无人照应。我想这个地方原不是我的祖墓本家,只有两个侄儿,此外无人,往往受他们欺侮。不如把这田产房子通变了,我同你一块到保定开个大铺子,做几年买卖,再回老祖家去。那里本家人多,就不怕人家欺侮了。”妙玉道:“也好,不然我一个人在家亦难过活,倘有人来欺侮我,我怎么样呢!我是怕受惊吓的,自然同你出去的好。”周客遂将田产变卖。带了侄儿,同了妻子,满满装了两大车货物,望[保]定而来。走上大路,便遇了这班强盗暗暗跟下来。到那日,便在山僻路中动手。周客同侄儿当时砍死,见妙玉姿色颇佳,故没有杀他。刚遇宝玉、湘莲救了。
妙玉见了宝玉,心中好生伤感,一路行走。到了店,宝玉把妙玉邀到房中,细问一切。不知妙玉如何向宝玉说?再俟下回。